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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中】《三日昴》番外Ⅳ 星

  • 意大利番外最后的彼特拉克篇

  


  哪怕是在约定好的时间接到加密视频通讯,彼特拉克端着自己的马克杯一时还是有些不确定。他迟疑着点击接通,在屏幕上看到久闻其名却未曾谋面的人物。

  

  对方靠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从镜头里隐约能看清身后是个挺小但颇为温馨的房间:简洁的家具,洁净的窗子,铺着桌布的桌上放着搪瓷的花器,点缀有一束常青的枝叶;窗子外的小阳台落了雪,凝上半窗霜花。

  

  那一头蓬乱的黑发随着对方摩挲下巴的动作微微晃动,很快,人露出不见分毫破绽的微笑:“晚上好,弗兰切斯科·彼特拉克先生。”

  

  “横滨著名的干部叛逃事件过后,我曾经想过大概不会有机会再结识您……”彼特拉克仔细在脑海中搜寻曾经在久远的时光前、在中也的档案中看到的附带搭档照片,“倒是不曾想过现在的局面。”

  

  “啊,关于这点,我就不一样了,”太宰治悠闲地歪着脑袋,“哪怕是躲藏的年月里,我都一直在想,只要还有机会,怎么都要亲自跑到意大利,把那个能从我手中搅乱中也人生、让我都无法掌控的罪魁祸首揪出来,按到地上摩擦。”

  

  彼特拉克叹了口气:“如果能让您心情好受点,揍一顿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当初能将中也从巴黎要到意大利就任,我最多只能算个催化剂;本部一开始就不打算将中也派到意大利的话,我怎么要求也不过白搭。”

  

  太宰治目光瞥向一边,似乎想到什么,脸上浮上冷笑:“这你不用担心,主次我一直分得很清。说到底,当初要不是我一再反对,关于中也欧洲上任的地点,森先生一开始就决定了意大利。”

  

  “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叫人受伤吗?搞得我们这里很不受人待见的样子。”彼特拉克夸张作势擦擦眼睛。

  

  “吃力不讨好,危险指数还拉满的地方,谁会想同意人过去?我这边上至明刀暗枪、下至细菌病毒,少一个防不住都提心吊胆的人,扔去各方势力混杂、短期根本不可能有出路的地方做靶子,想想都要心梗。”太宰治想想,最终还是看向镜头认真说完,“最重要的是……这样多方制约中的意大利,前一秒合作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因立场变换而倒戈,不得不生死相对……中也的话,同伴永远是他的死穴,要他对昔日同伴出手也好、看着同伴对自己下手也罢,甚至同伴因自己过错伤亡,所有这些事都太过折磨,都不如干脆点杀了他。”

  

  彼特拉克沉默良久,最后苦笑:“看来我们做得确实差劲,几乎把孩子的死穴戳了个遍,最后连个安全都差点保全不了。”

  

  “不,你们做得很好。”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彼特拉克带点诧异看回太宰治,他扶着额头,垂下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自己说出口也很困难的样子,但依旧喃喃说完,“将他当作家人、当作普通的孩子关怀;教他享受自己的生活、值得被千百倍爱着的事;愿意为他争取和付出,愿意为他选择忠诚和背叛……你们做得太好。唯独这些事,我算不到,也从不敢算。”

  

  彼特拉克一时沉默,等待良久,才看太宰治抬头笑起来:“该说是中也的人格魅力强还是运气好呢?反正在这之前,我是没想过,以意大利这样,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混乱制约的形势,也能在黑手党中找到真心对待他的家人。”

  

  “看来在听到中也有可能派任意大利之前,你就有挺深的了解啊,”彼特拉克笑笑,“关于我们这里的混乱现实。”

  

  “就算和中也无关,意大利也一直是欧洲形势中的不可控之地,业务涉及欧洲的话,总得了解的吧?意大利早在战争前中期,就清醒过来想要脱离战争泥潭……可就算能够撤离军队,派遣异能者队伍的暗中参与呢?这是所有参战方都无法保证的无解难题——唯独意大利,你们有可以定位异能者的‘星迹’。早在初期,忠于教会的佛罗伦萨就在排挤登记异能者,等到脱离战争的大旗挥舞起来,更是有借口对于异能者进行统一驱逐。‘佛罗伦萨不欢迎异能者’,多讽刺,为了达成这一切,连最初利用的少年也在之后被一并请出,要不是定期需要检查,怕是连他也回不了家乡?”

  

  “维吉尔总是把他人被迫离开佛罗伦萨的责任算在自己头上,可执行者是他也无法对抗的群体,哪怕算上具体执行的异能者,也得算在我和薄伽丘头上……虽然我们被赶去了法国,用别人的话来说,也遭报应了。”彼特拉克耸肩,想了想皱起眉,“再度接手我们的,是罗马。想要靠驱逐异能者实现中立自保,简直是断臂求和,想想都太天真;所以罗马方面借此接手收编了大批北部被驱逐的异能者,借由一场欧洲战场的海域胜利后,宣布脱离战争,公开表示:我们能够确保定位,不会再让军队和异能者参战,他们会受到罗马的限制,不会走出意大利;但谁若敢进犯,这里也不会留手。那时脱离战争,不得不说真是足够庆幸的事情,罗马事务厅也借此一跃成为不可动摇的存在;可欧洲全面停战后,形势急转直下,其他地方的异能者尚有机会进行自己的选择,可意大利的异能者们的生活行动必须受制于罗马事务厅,甚至不如普通人。于是他们开始陆续流入那不勒斯,黑手党的势力就是那时开始壮大,可以与官方分庭抗礼,甚至逐渐威胁到这一切的核心、身处官方又可以大范围定位异能者的维吉尔的安全……既想对抗,又想要求和以维持现有的平稳,真是矛盾。”

  

  “老实说,作为原事务厅军警的你们,在官方半许可下加入港黑的那一天,森先生可真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但同时,我也知道这不过是罗马和那不勒斯双方都暂时接受的缓兵之计,早晚会失控到不得不武力介入。那时就知道他心里定下了中也。”太宰治揉揉眉心,仿佛想得脑袋都疼,“真烦啊,什么底牌都使尽了,甚至得跑去游说另外两位干部一起向首领施压。好不容易把人保去巴黎,小孩儿屁股都没坐热,被你亲自要去了意大利……不行,想想就觉得还是很生气。”

  

  “这可说得我都愧疚了,毕竟我这边到现在也没能搞定他被官方通缉的事情,难为你们一路逃亡。”受到指责的彼特拉克仔细想想自己这边毫无进展的现状,不得不厚起脸皮,“但还是在收到我的讯息后,最终同意了这次联络。即便你也知道的吧?我大概和维吉尔、奥维迪亚、伊塔洛不一样……有我的请求。”

  

  听到他坦言的太宰治不知为何,微微笑了起来,仰起脑袋,明亮的灯光从上方倾泻,点亮鼻尖,也让他的发尖都隐约变淡:“我的话,当然是想要拒绝——恨不得把所有已知未知的风险都给人挡掉,即便那是过于天真的愿望。但早就决定过,我不会替中也决定他的人生。他来选择自己的路,我选择陪他就好。毕竟按我的路走太过晦暗,最终不外乎一起拥抱死亡;可如果是中也的路,我愿意陪他试试。”

  

  彼特拉克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听到那边门锁打开和抱怨的声音:“叫你铲雪你就只铲出门口那么细一条小路,偷懒也不带这样的啊!是想锻炼人走钢丝么?!”

  

  很快中原中也抱着购物袋进入房间,皱眉看向瘫在沙发上的太宰治,对上镜头屏幕,一之间怔愣原地,目光通过镜头与连线,直直看向自己。

  

  他似乎长大了,又似乎还没有。彼特拉克想着,看着那个已经一年多未见的年轻人眨眨眼,盯着屏幕里的自己不放,生怕是一场梦般。他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好久不见,中也。我虽然无论如何想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距离上一次还能见到你的日子已经太过遥远。他想:而那时见到的你,要么在我手下挣扎着找回心跳,要么在病房里努力找回呼吸。


  太久不见这样活力爱抱怨的你。

  

  

  

  

  

  即便中也带着奥维迪亚逃出意大利境内当天,他都没能亲自送行。


  那时他被迫回到罗马,帮人打掩护也试图将这件事的真相复原。但很快就发现事务厅给出了对于这短暂的收集时间来说多到离谱的罪证,那个捏造的事实几乎已被天下人定论。他再不退让,连身处那不勒斯的港口黑手党都会彻底失去罗马方面的合约。

  

  于是他低头,面无表情听着通缉动向,那个秘密被他咬碎、合着血沫咽回身体,一个字也不曾吐露:我有真凶的坐标……我也杀死了曾经的挚友,那是你们都曾共事过的同伴。他曾陪我走过佛罗伦萨和巴黎,最终在罗马分道扬镳,在那不勒斯被我手刃。既然这些对于你们来说都不值一提,那么从今之后,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拴住我的脚步,再没有一张星图能定位我的轨迹。

  

  那天下午,他一直绷紧神经,思路混乱,收到奥维迪亚关于她和中也最终安全抵达法国时发来的讯息时,看到清亮的液体滴打在屏幕上。

  

  那是半个月前,远在卡布里岛上,面对埋葬维吉尔的灯塔、海滩死去的同伴、还有在他手下久久没有恢复心跳的中也时,都不曾落下的眼泪。

  

  那时的狂风暴雨中,他甚至看不清所有亮光与阴影,顺着崖侧疯狂寻找海岸线上追逐狂风和涌浪的作俑者,直到灯塔的剧烈的爆炸声传来,他茫然回头,看到渐渐倒塌的灯塔中,灯光依旧耀眼,如要落下来陨灭的星。

  

  他不知为何想起中也上岛前,还在游人惬意交谈的游船上那句话:“‘英仙座的星星,要落下来了。’”

  

  倒塌的灯箱移动着光柱,照亮他不曾注意到的阴影。

  

  “乔万尼!”彼特拉克从崖侧滑下,最后怒吼出声时,灯塔终究轰然崩塌成废墟,为暴雨揉进硝烟和火药的气息。倒下的旋转灯箱长长的光柱在空中扫开,顶端照明信号灯同样没有熄灭,那束光安定地照亮崖壁这一侧,将对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触到他脚下。

  

  他在触到对方阴影的那一刻发动异能,将对方固定在原地,咬牙切齿看着他。

  

  “不远万里从横滨带来的,唯一能防护、结界的异能者,你们用来保护维吉尔……不得不说,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对待他,起码比事务厅坦荡。”对方在被他轻触到影子的前一刻就已停下脚步,此时站在那里,带着平静的微笑,“晚上好,切科,还是和以前一样,你总能找到我。要不是我对你的自尊有足够信心,会错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让维吉尔帮了你。”

  

  “维吉尔从未将你的坐标给过我,他不对你设防。”彼特拉克不得不捏紧拳头,控制住颤动的手指,“你不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无论说服你的首领表面和谈,还是将贺拉斯带进自己‘十日谈’的空间。你费尽心思帮人躲过‘通向群星’的定位,就是为了将这个游荡异乡太久的死神带回维吉尔身边。”

  

  “啊,但是无论我,还是贺拉斯,都给了维吉尔选择。且不提我们无法穿透你们给他设下的防护,贺拉斯也说他不会对‘灵魂的另一半’下手。”①乔万尼·薄伽丘轻叹一口气,“我只在来得及在‘十日谈’中告诉维吉尔,灯塔那里的引爆开关交由他自己决定——灯塔是信号,只要他引爆,贺拉斯会停手。”

  

  “他没有选择!现在被整片海域追杀的是他的同伴!他的妻子!他的家人!”彼特拉克忍不住低吼出声,身后已然倒塌的灯塔光束一下下扫过来,成为拽住他理智的唯一绳索。

  

  “意大利的过去已经结束,该看向未来了。无论佛罗伦萨还是罗马,只要维吉尔还站在这个节点,他们都将应有的变革推迟太久。那就在那不勒斯结束这一切。让另一半疯狂的灵魂来给他选择,”薄伽丘却好像不为所动,一直用近乎飘渺的声音缓缓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异常遥远的神话,“也让他自己来终结。”

  

  “他不配。无论维吉尔,还是意大利,想要做何选择,都轮不到贺拉斯作主。”彼特拉克咬牙切齿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阴影,在暴雨中抑制着怒火,被头顶丝毫没有停息迹象、融进硝烟的风雨浇灭了最后一丝耐性,“疯狂的叛国者,掀起卷浪的‘南风’②。你可以离开,无论维吉尔还是我,都不曾对你的选择有过半分阻拦,但无论如何不该选择投向那一方。你知道他只需要一根导火索,甚至就妄图点燃海洋。我们或许在咫尺的未来面前犹豫不前,你却是直接将意大利的命运交给那个战争狂……我原本对你有更高期待。”

  

  “这一点,在我们决定放走那颗星星之时,不就已经暴露了么?但只有我疯到了最后……”薄伽丘微笑着抬头,“还是你那矛盾的样子,‘无法接受和平,又无力进行战争;害怕中有所期盼,热得像火,冷得像冰;时而直上云霄,时而坠落地下;一无所有,整个大地却已落入怀中……’③我带贺拉斯来给维吉尔选择,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现在轮到你了,切科,你不能永远逃避、犹豫不决。如你所掌控的那样,‘我们终究不过尘土与阴影’。④”

  

  多么荒谬的一个蜜月啊……彼特拉克茫然地想着:我们梦想着美酒、海岛与好友,却只得到鲜血、涌浪与终结。他恍惚地回头扫一眼崖上灯塔依旧旋转的灯箱,夜雨中展开的长长光柱,正一下一下扫出片片被雨丝接连的夜色。

  

  那样想着,他没有对上曾经的挚友依旧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放开脚下生死为自己所掌控的阴影,指尖攥紧到掌心生疼。

  

  然后他松手,轻撩开的手掌仿佛只是拨散眼前的雨雾,轻吟出口的诗行几乎淹没于雨声。

  

  于是在他挥手经过的视野中,昔日的好友化为雨中尘灰,顺着碎裂的礁石岩缝,被雨水蔓延出略带阴暗色彩的泥水线。

  

  彼特拉克头也不回地转身,冲向已然崩塌的灯塔。很快,他看见碎石堆中茫然回身看向自己的奥维迪亚,她刚才一直俯身按着已经没有反应的人的胸腔,却不知为何停了手,没有动静,血水和雨水一同笼上她瘦弱的身体。

  

  彼特拉克冲过去抓起人想要帮忙接替,被奥维迪亚轻浅的一句话骤然打断所有动作:“切科……我看得到你们所有人的坐标。”

  

  维吉尔的星图已经借由Metamorphōseōn Librī成为她的异能……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绝望地想到:奥维迪亚能继承被她亲手杀死的人的异能。

  

  多么讽刺,你们想要意大利的星图消失,现在我可以确切看到他的永别,却是借由新的星图诞生。

  

  他不甘心,低头想要对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再度尝试,奥维迪亚却突然站起来,惊恐地回身看向海面:“他回来了……他在中也身边……”

  

  彼特拉克不由自主跟随她的动作一起回头,闪电的光芒下,海面一瞬亮如白昼,刚才明明已经平静一阵的浪卷又有了非自然地卷动。

  

  他没停手……彼特拉克愣愣看着远处被闪电照亮的海面,它又一次被风暴掀覆出狰狞的浪波漩涡,将离得遥远、他根本看不见的中也又一次卷入深海的黑暗:他没停手!

  

  彼特拉克觉得自己嘴里已然咬出血腥,若不是怀里抱着友人冰冷的尸体,大概会恨不得捏碎身边的一切:哪怕维吉尔已经选择自己的死亡,你还是食言了,你没有停手,你还在追杀他身边重要的一切——我要杀了你,天涯海角,无论你逃去哪里,我会追上你、杀了你,不留阴影,也不留一丝尘烬。

  

  奥维迪亚起身要向海岸跑,眼神甚至无法聚焦,也还是喃喃向他交待着:“伊塔洛的快艇在追……他有维吉尔给他的中也坐标。”

  

  他一把攥住对方手腕,控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的恨意,甚至带点威胁:“在那之前,把‘南风’的坐标给我。我发誓现在去救同伴,但我要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追,求你,奥薇……”

  

  奥维迪亚拽起他一同向外跑的同时,将那个坐标送入他的脑海。他跑向岸边,等待中也和伊塔洛的小艇归来之时,用尽全身的自制力,专注于海岸返回的两个孩子,不去思考脑海中对方的急速离开。

  

  那也让他得以专注看清靠岸的摇晃小艇上发生的一切:伊塔洛被中也失控的异能贯穿整个腹部。

  

  快艇靠岸时,小小的船舱内已是少年失血惨白的尸体,少年的手轻覆上中也的眼睛,一动不动。而中也躺在他还未失温的血泊中,也没了声息。

  

  他几乎陷入机械和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奥维迪亚是怎样将中也抱出来。他们在崖壁下那一小块干燥的地上,终于和抓上急救箱赶来的横滨青年会合。

  

  他给中也插好管,再也看不下去奥维迪亚颤动的胳膊,微弱的力气,与她手下一动不动的中也。

  

  “准备除颤仪,自动心肺复苏机拿出来。”彼特拉克开口,“叫岛上家族派急救车来接,如果拒绝,就告诉他们我下一刻钟会过去亲手扫荡所有……”即便说着所有话,他也没停下给中也开肾上腺素、插入留置针的工作。

  

  然后他一把拽开已然崩溃的奥维迪亚,将手中的气囊塞进对方手中,看她像抓住生命线一般哆哆嗦嗦攥紧了,他隔着奥维迪亚满眼的泪与血嘱咐:“别停手。”

  

  伴随着鼓鼓囊囊的气球将氧气送进中也停止工作的胸腔,彼特拉克也不断使力按压,试图让那些静止的血流重新在中也的心脏和大脑中运转。

  

  他下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能预料到中也细弱的胸肋,经受过深海水压和体内异能的挣扎后,已经脆弱不堪,正在静止、甚至死亡的胸腔里,跟随着自己的按压,有的已断裂开。

  

  可就是狠心着不放手,甚至觉得自己不到将这具身体按成一滩肉泥、就绝不会停下的地步。他一边咬牙,一边喃喃自语着自己都快听不到的话语:

  

  “中也,活下来。”

  “伊塔洛死都没放弃把你带回来……”

  “维吉尔也死了,你是他最后留下的那颗星。”

  “别输,你一向能赢。”

  

  中也安静躺在他的手下,被海水雨水浸得湿透,仿佛曾被揉进一场冬雨风暴的中心,浑身冰凉,一动不动。

  

  他想起还躺在灯塔的尸体、淹没进海水的横滨同伴、伏在岸上船边的少年、以及突变发生那一刻便已倒在礁石碎滩上的医生。

  

  他们眼睛都紧闭,和此时的中也一样。

  

  彼特拉克觉得自己正伴着一丝比暴雨中的星光都还要易断的希望,尝试将翻涌的海水、浑浊的泥沙、看不见的暗夜一同挤出这具躯体之外,也在拼命试图驱散自己脑海中无尽的绝望。

  

  最后中也似乎有一丝反应,抽动的手指和翕动的眼皮一起,给死寂的躯体带来半分活力,还没等到那双眼睛睁开,又一次陷入沉默,鼻子下是一小束汩汩流出的殷红血线。

  

  奥维迪亚哆嗦着抹去中也的血迹,跪在自己身边的横滨青年一刻没有放松,终于扔掉通迅器时也将连接好的电极片递过来。彼特拉克扒下中也的上衣,胡乱抓过毛巾粗鲁地将他上身皮肤上的水迹擦干,觉得电极贴甚至要被中也有些硌手的肋骨妨碍。

  

  我总是无法决断,自相矛盾,犹豫不前……可我在你身上下注,中也。他想着,焦虑注视着肾上腺素打进管线后的心率变换,在仪器上显示出可电击心率那一刻连通电击,看中也几乎像个男孩一般小的身体被带起不受控制的颤动,落在礁石之上时,都让人止不住心疼那些锋利的石块会割伤了他。

  

  因为你未曾令我们失望。

  

  

  

  

  

  仔细回想起来,彼特拉克竟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过中也,也不知道中也是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其实是在巴黎。

  

  彼时十七岁的中原中也派到欧洲就任不久,即便在横滨已经人人知晓,但相隔遥远的陆地和海洋后,被安排在业务相对平和成熟的法国地下市场,在一众港黑欧洲分部任时已久的负责人中,并不有多么大的声望;而那不勒斯的众多黑手党势力因为港黑和官方事务厅达成合作,正在展开新一轮势力洗牌,暗流涌动。他们同时承担着佛罗伦萨和罗马的官方监视施压,几乎每天都在准备应对一触即发的战斗,在内部声名鹊起。

  

  于是身为宴席主办方的巴黎分部,是在宴席中并不起眼的那一支。似乎也正因如此,一直呆在巴黎许久未见的两个好友得以抽身,懒散端着酒杯跑来露台阴暗的一角,还顺出半瓶好酒,和他一起在露台的棋桌上放松聊着。那里的棋子并未就位安放,而是颇为细心地摆着一例残局。

  

  他忍不住自己的好奇,随手把玩着一枚磕伤一角的黑骑士,漫不经心询问关于巴黎新来的负责人。


  从露台雕花的落地窗望进去,那个橙发少年站在枝型水晶灯下,像是镶嵌进窗玻璃的壁画,过于剔透,只有一双蓝眼睛扫开的目光里,隐隐透出不好惹的脾气。

  

  “武力值你是知道的,据说横滨本部在‘龙头战争’时期,就是他和搭档一手搞定。但这边似乎也还不需要如此雷霆手段?坦白说,我们这里的黑手党们比起异能,恐怕更看重能说会道的银舌头。巴黎毕竟是你们口中经不起磕碰的水晶城,只要维持现状,做好欧洲这边繁华的地下中转市场和联络点即可。我原本以为他会被派去意大利,”年长他十几岁、戴着单边眼镜的友人在听说他的疑问后,端着酒杯靠在石栏旁,带点调侃看向棋桌另一侧褐色头发的青年,对方没有如彼特拉克一般把玩棋子,反而对探入阳台的花枝产生兴趣,“或者叫中也去你的故乡试试呢?去融化那座冰雪之城。”

  

  在朋友回答之前,彼特拉克暗自在心里诧异巴黎这边已经对负责人直呼其名。从宴席开始他就注意到,巴黎的每个人叫那个名字时都似乎极为自然,像在称呼家中尚年少的兄弟。他隐约记得,巴黎的一个个人精,哪怕和自己在初时都不曾放下戒备。

  

  “决定进入圣彼得堡的异能者都太天真,走出圣彼得堡的那些……诸位也看到了,都太疯狂。”褐发青年微微一笑,揪下带着夜露的花朵,“港口黑手党大概不需要这两种极端,所以才愿意保下我这种无害的小角色客居巴黎。连我都回不去,就不给中也瞎出主意了。”

  

  彼特拉克听得直翻白眼。

  

  “何况巴黎想要的银舌头,”青年继续沉思着开口,“不也是他的搭档?如果想要请那位来指导工作,你可以叫中也开口。虽然我听横滨那边流传着好多版本,实在说不清这对搭档的交情深浅。”

  

  年长的巴黎绅士哈哈大笑:“无论深浅,若是那位年轻干部的银舌巧言,都还是算了,我怕几番蛊惑下来,巴黎的工作会从坐享其成变成发起叛变的急先锋,原谅我们只想躲在暗影之中经营好这边的地下艺术品市场——说起这点,那不勒斯最近的流通与贩卖实在频繁到我们都不得不关注的地步,切科。”

  

  彼特拉克不确定那束从单边眼镜中投向自己的目光到底带着几分叹息,就算刚从那不勒斯赶来的自己也知道这阵的剧变已波及大半个欧洲:“罗马事务厅和那不勒斯的黑手党之间达成的默契是暗中放任,只要维吉尔不常驻那不勒斯,对各个家族的威胁也不是那么大;港黑为了和那不勒斯的各家族合作,也不会同意罗马在不经告知的情况下派遣人进入那不勒斯……但港口黑手党在确定接手保护维吉尔的安全后,和那不勒斯协商,同意罗马事务厅借此对涌入的新一波异能者进行登记监控。各个家族为了销毁可能暴露的证据,也为筹集资金,急着脱手不少东西……”

  

  “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从没想过这边有一天能遇到同时接手七幅卡拉瓦乔的盛况。”青年沉思一会儿,指尖揉搓着手中细嫩的花茎,目光却瞥向一旁,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用词,“但是切科,维吉尔现在是太多人的眼中钉。佛罗伦萨的弃子、罗马的先手、那不勒斯的前哨点……意大利开局已经跟不上欧洲和世界的变换,既想独立脱身又想融入竞争,‘星迹’是最脆弱也是最被人紧盯的一环……”

  

  “那不勒斯的势力早晚有一天会发展威胁到罗马不得不出手的地步。一半属于官方、一半却是黑手党的你们,总要选择自己的最终站位。至于维吉尔……”优雅的法国绅士也插入进来,最终以自己国度里最知名的失意者做出结语,“若是能如拿破仑一般在孤岛上困守余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彼特拉克闭上眼睛,并没有就这个提议发表意见,对方也放下酒杯,低头和青年一同钻研起棋局。

  

  他坐在阳台上,却仿佛听到从多年以前的记忆里传来的回音,那是自己即将离开意大利到达巴黎的前夜。维吉尔没帮自己收拾行李,只是坐在阳台栏杆上,仰望佛罗伦萨的夜空,骂出一句渎神的话语,让他都不禁头大,随口劝解对方。

  

  “诸神从未回应我的祷告,”维吉尔在受到他温和的指责后侧过脑袋,沉思几秒后无所谓地耸耸肩,“或者他们听到,但弄错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梦想当个宇航员,觉得能触摸星辰。多可笑,现在我在这里,手握群星,群星运行的轨迹也困住我,一步也别想脱离。”

  

  我想帮你解开一个死局……彼特拉克沉思:但是不管怎样挣扎,似乎我们总会回到那一步,依旧和我们还是孩童、还是少年、还对整个世界的复杂险恶一无所知之时一样。

  

  良久,彼特拉克才苦笑着喃喃自语,甚至不在意两人是否还有在听他说话:“就因为这样,维吉尔那家伙才成了无神论者,嘴还特么的那么碎非要跟人辩论,每次都把我奶奶吓得半死。老人家很恐慌的啊,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男孩突然走位开始狂放不羁。”

  

  “这就很伤人了,”朋友笑起来,“比起你们成了黑手党,老人家竟然更介意维吉尔的随性?佛罗伦萨驱逐异能者的时候,可是借由神的名义。”

  

  “圣彼得堡蛊惑人心的手段,也不外乎神与人。”客居巴黎的青年撇开眼睛,发出一丝冷笑,但很快想起什么,露出很觉有趣的表情,凑上来告诉彼特拉克,“若是真有一天维吉尔能来到巴黎,可以让他和中也聊一聊,看谁的嘴皮子更厉害。”

  

  “‘神明就算存在,解决自己的烦恼和问题都尚且自顾不暇,何况就算星光落入地面,也动辄花费过久的年月,那些身为神明居所的星辰之地,早已在那之前陨灭炸成烟云,指望不上。有那个闲心不如想想怎么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少特么推到神明身上,人家也很累的,说不定还得解决一两个贪心家伙的随口许愿……’”年长的朋友也不再保持自己一贯的优雅,大笑着帮一脸疑惑的彼特拉克解答,“昨天,慕尼黑那边的人被中也这样怼了。没看今天伙同其他各地分部在孤立我们巴黎的负责人么?”

  

  彼特拉克再次看向宴会厅,深刻理解为何巴黎哪怕是这回宴席的主办方,也不起眼到近乎冷清的地步:“不去给你们的负责人撑场子吗?看着好可怜啊。”

  

  “中也叫我们不要管、该吃该玩自己的去啊!我们说真的也没多想交际,少点客套话正好,而且也省了绞尽脑汁给人解释的功夫。”

  

  “解释?”彼特拉克反问。

  

  “关于我们的负责人端着的水晶杯里,为什么散发着外面超市里买来的樱桃果汁香精的气味这件事。”两个朋友正色一同回答他。

  

  没等他继续追问,那个他们在谈论的少年来到阳台门口,冲着坐在阴暗角落里的两人叫了一声。朋友呵呵笑着起身走过去,跟他在光影交接的玻璃门那里交谈。

  

  少年似乎很快说完自己的事情准备离开,似乎被逗乐一句,憋红了脸想反驳,但很快被年长的绅士用长辈特有的安抚性质拍拍肩膀,叹口气点头像是在答应。

  

  他转身离开前,青年将刚才无聊揪下的花朵顺手插进对方懒得系上的扣眼,得到一个鄙视的眼神。但直到宴席结束,彼特拉克回到意大利的同伴身边时,都还能看到那朵打蔫的小花依旧别在巴黎分部负责人的高档西装上,柔软温和如一丝落日抛向静夜的云。

  

  半年多后,意大利负责人被维吉尔强势拒绝、不得不进行更换,彼特拉克接到来自本部首领的电话。远在横滨权力通天的首领居然真的能说出无奈到他都快共情的语气:“那么你说,意大利这边想要怎样的负责人?”

  

  他点名要求管理巴黎分部的中原中也,心里暗自想着这下巴黎的人一多半都要和自己绝交。

  

  森鸥外听到这个要求后似乎并不意外:“中也君的话不是不可以,不过这孩子可是个直性子、也是个暴脾气,你确定维吉尔不会跟他吵起来么?”

  

  “所以才要他。我期待好久了,想看他俩吵起来。要是能打起来,不需要他开重力,我帮他把维吉尔按地上。”彼特拉克对着那边保证。

  

  得到首领意味深长的笑语:“那么我再帮你争取一次吧。”

  

  他把中也接到罗马正逢维吉尔外出,奥维迪亚即便语言不通,在看到小孩儿的病历档案和瘦小的身型那一刻,便忍不住接手饭食医疗一条龙,还因为在带负责人去周边一趟执行任务之时,秀了一把不亚于自己的飙车技术,而得到中也全心信任加开心的星星眼,每当坐进酒吧就无比乖巧。

  

  这还怎么看他们吵起来?


  等热闹不嫌事大的彼特拉克不忿,赌气决定没有矛盾也要制造矛盾,成功在两人都还没见面之时造成误会挑拨关系,引出一个又一个乱子,还逼得上司当众出柜。

  

  那边终于化解误会当晚,他被维吉尔完整卸掉两辆车的车胎,特别不嫌麻烦地给他打包带走扔老远,但依旧觉得自己看得很值。

  

  后来维吉尔作死之心大起,怂恿他和奥维迪亚一起将中也塞进车里,进行环意文化旅行。他看着年少的负责人在每一处古迹前好奇的目光,对每一座艺术品投以询问的眼神,不由感叹这对于话唠的维吉尔来说真是足够捧场。

  

  他们到达庞贝的那天烈日炎炎,将四人漫步的道路上每一块拼接的圆石晒得发烫。疑似餐厅遗址的角落石墙下,颇为少见地丛生大片的粉紫色小花,贴紧墙根的阴影处被雀鸟编织出一个小小的窝,只留破碎的蛋壳和几朵柔软的绒羽。

  

  中也四下偷望一番,趁没人注意,将小窝又向墙根清凉的阴影处挪了挪,用脚尖将一把被阳光晒得萎靡的枝叶挪过去,将小窝略略环绕一番。

  

  维吉尔靠墙边喝气泡水边看着,笑得差点喷出来:“人家说不定都遗弃这个小窝了啊。”

  

  “你又不知道是不是才长大的幼鸟白天出窝练习飞翔!”中也知道举动被抓个正着,气得憋红了脸,干脆蹲下来整理,“这么晒很热的啊,就跟你之前停车停到大太阳底下一样!”

  

  “呜啊这种事情还要劳烦中也念念不忘记上一路,真的是辛苦了。”维吉尔笑着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着中也终于整理得心满意足。

  

  他抱着膝盖,和中也一起从这个鸟窝的角落向外看去,能看到街道连绵的残垣,隐约能望见远处的神庙。夏日最毒辣的阳光下,这座曾被火山灰埋没地下的古城蒸腾出焦灼的热气,但如这里一般丛生的花,在城中依旧零星闪现。

  

  “在这样的沙土石地中也有不少花啊。”中也喃喃感慨着。

  

  “诸神与众人的居所,花神芙罗拉也曾护佑的地方不是么?虽没有挡住流动的岩浆尘烬和突降的覆灭,但随时间流转,总归会迎来新生——”维吉尔想想,舒展手臂笑起来,“哪怕诸神也不好拦住春天的啊。”

  

  中也发愣重复那个名字:“芙罗拉。”

  

  “嗯,不是带你在那不勒斯看过她的壁画?就是从庞贝出土,”维吉尔起身环视一圈,大略指了个方向,“降临尘世的时间和诞生维纳斯的海浪泡沫一般短暂,脚步和呼吸会蔓延花枝藤曼,四月的背影、五月的皇后,春末夏初降临世间的花神……说起来,当时要给你讲她的故事,不是还被你恼火拒绝了?”维吉尔笑着看向少年,对方正低头小声嘟囔着什么。

  

  他们都很耐心辨别着,最后隐约听到“巴黎”“GALA”“捉弄”之类的词语,在彼特拉克还没有想清楚时,维吉尔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凑上前揉着对方鲜艳的头发:“啊看来是被巴黎的诸位带着看过了对吧?《苏醒的花神》⑤,衣裙绣着玫瑰,发辫缠绕铃兰和金盏,足尖如轻点银莲花的舞者,演绎仙子的舞蹈。”

  

  “他们说我大概是被她带临世间,”中也愤愤不平表示,“要不是因为是长辈,早被我从歌剧院楼座扔下去了。”

  

  彼特拉克感慨着巴黎的友人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捡回一条命,忍不住帮人填平这中间巨大的文化鸿沟:“他们是在说中也的生日。”

  

  中也回头看他,一双大眼睛里铺满疑惑。

  

  “4月28日到5月3日间,是这边的花神庆典,新一轮生命与美会伴随她一同到来。中也是在那时诞生的,对吧?”彼特拉克努力帮友人澄清着,有点好笑看着中也脸色渐变,“横滨那边也许会将你的异能定位于毁灭的荒神,但在巴黎的诸位看来,你就只是个年轻的孩子,是在花神苏醒、播种万千新色的那一刻降临世间,永远年轻的美的化身。他们是想你这样看待自己……唔不过这群搞艺术市场的家伙们总是默认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好好说人话也不好好解说,哪怕被你误解揍了也都是活该。”

  

  他给奥维迪亚解说这场误会后,三个人一同好笑看着少年手足无措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直到维吉尔起身喃喃自语:“毕竟是巴黎,各位没这个性子,大概一开始也没法代替意大利,夺下欧洲的艺术市场?”

  

  奥维迪亚随他的感慨微微点头,轻言细语:“Ars longa, vīta brevis.”

  

  中也却是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迅速扭过头,瞪大眼睛,忍不住急切问道:“诶?那句……是意大利语的么?我一直没找到……是什么意思?”

  

  维吉尔有点诧异看他:“是拉丁语,你听过?而且你还问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天天都在跟你说的么?给我好好记住啊!”

  

  中也在他接下来开口缓慢的话语中僵愣原地:“世间众生皆有尽头,艺术和美却将永存。”

  

  他们看着少年愣了好久,才气愤而又怀疑地指责:“你也从没说过原句子是这样啊!而且你又在自我发挥了吧,这句子哪有那么长!”

  

  “维吉尔的说法确实是花哨些,”彼特拉克笑着看不服气的维吉尔被奥维迪亚一只手就拦住,“不过意思也不算错。生命短暂,艺术永存。那就是这句话化为拉丁语后的意思。”

  

  中也在维吉尔不服气的嘟囔抱怨中一直低着脑袋,盯着脚下的花叶和沙石,许久后苦笑一下:“这边的人们深爱着生活和艺术啊……横滨那边,总有人用扭曲的方式谈论着这一切,久而久之,快要分不清其中的爱恨。”

  

  “啊,还有人讨厌这些的吗?那该得有多厌世。”维吉尔终于忍不住自己对别人评头论足的本性,扒开女朋友的手指也要发表意见。

  

  “‘我嘲笑艺术,也嘲笑人;嘲笑希腊庙宇,嘲笑歌与诗;嘲笑教堂的旋形塔楼,它在浩空耸立;我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好人与恶棍’ ⑥……”中也耸肩默念出一小段法语的诗句,最后苦笑起来,“教我法语的那个人,写过这样的诗节。被他影响太多,对这边人们对于世间的热爱,反而误解太多了。”

  

  “唔虽然特别晦暗,但有几点也不是不认同,我也想嘲笑来着。”维吉尔大发厥词,终于被奥维迪亚放开,得以过来像个大哥哥一般环住中也的肩膀,“不过呢,他大概也不是一直厌恶,总也有热爱的那些时刻,只是连他自己都快遗忘。”

  

  中也出人意料地没有嫌弃,真的像个小弟弟一般,任他搂抱和絮叨着,不知记住几分:“艺术是永恒的,但也是随时代变迁更换莫测的;美是易逝的,但也是随时间流转周而复始的;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对这一切欢喜的那一刻。哪怕庞贝,也不仅仅是覆灭与痛苦的记忆啊……”

  

  

  

  

  

  “我一直没机会跟你道谢……对于从死神手里抢回我这件事。”中也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对着屏幕认真诉说,彼特拉克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和黯淡的目光,几乎可以预料那之后就该是道歉。


  这孩子总是改不掉揽责的坏习惯。

  

  可就算是道谢,我大概也受之有愧,毕竟那时追着不肯放弃的、和一直守在你身边的,都是奥维迪亚。

  

  他回想起那时的电击除颤,终于将中也明亮的蓝眼睛带回岸边。他们在大雨中,将暂时恢复微弱心跳的中也搬上旁边大雨一刻不停浇泼的复苏机,做好最坏的准备,要在人再度失去心跳时按下开关。

  

  奥维迪亚轻抚微睁双眼的中也脸颊,他看着中也天空一样的蓝眼睛染上暴雨的晦暗不明,流出的眼泪和雨水、闪电,一同擦亮奥维迪亚手指上明亮的婚戒。

  

  就在那时,‘南风’的坐标也超出范围,从他脑海中干脆地消逝。

  

  于是他忍不住让两人守着中也,在最脆弱不明的时刻离开三人,来到海滩上发愣几秒,然后借着隐约的灯光,往返几次,将伊塔洛和两位横滨同伴的尸首从瓢泼大雨中抱到仅存的干燥空地上,让他们最后一次离中也那样近。

  

  他最后返回灯塔,从砖石的废墟中挖出维吉尔时,对方的身体和中也一样冰凉,但同时也和白炽灯光一般僵冷。彼特拉克忍不住将他浸没血水和泥土的卷发按在自己肩头,最后一次死死拥抱着他,对方发卷的阴影落上他的肩头。


  回想起来,自他们三岁起在佛罗伦萨的砖墙下打闹、又为了一块奶奶烤出的酥饼和好开始,他似乎是第一次在拥抱好友时,不曾听他们有半分调笑。

  

  远处传来车子赶来的声响,他知道只剩最后几秒,可咬牙在今夜第二次对着挚友念出诗行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喉咙甚至语言都那样陌生,仿佛来自一个遥远飘渺的异乡:

  

  “Veramente siam noi polvere et ombra.”⑦

  

  他发狠的怀中逐渐空无一物,任凭他怎样徒劳地收紧双臂,都化作满地泥土尘沙。

  

  彼特拉克回忆着那一切,抑制着自己发红的眼圈,也如自己所料听到中也的道歉:“可比起道谢,我还欠你们千百句道歉,直到现在……”

  

  “可我需要道谢,”他干脆打断中也的话语,“有些事情,我需要让你亲眼看看。”

  

  中也盯着他,眼圈和他一样通红,彼特拉克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避免被孩子的情绪感染:“奥维迪亚说了——中也总保留着遗物,背负着过去的回忆努力向前,虽然勇敢,但对你这孩子来说,一直以来都太过孤独、也尤为悲伤。所以这里除了家什么都不会留给你……不过有时候,被留下的也不仅仅是痛苦,如果是这个的话,大概足够给你勇气和安慰,陪你一同向前……”

  

  他转动自己的镜头,照向自己即便通讯也一刻不曾放松警惕盯着的地毯:

  

  “来向小家伙打声招呼吧,中也。即便你曾带着他在巴黎逃亡躲避,可那时还不知情的你,大概是不会对着他做过自我介绍。”

  

  地毯边缘,是正在扒着椅子想要努力站起来的孩子。他似乎看到了凑近自己的镜头,对这东西尤为好奇,睁大眼睛晃着小手拼命伸向镜头,胖嘟嘟的手臂因为努力而有些晃动,在手指终于够到的那一刻,咧嘴笑起来,配合着彼特拉克嫌弃的“噫”声,流出亮晶晶的口水。

  

  “你也看见了,这个大小便和巨量口水制造机,我一直叫他小麻烦来着,如果你想叫他的名字……”彼特拉克一边擦着小家伙的口水,一边努力用一只手和孩子进行着博弈,制止他把镜头往嘴里送。力不从心,还是让那一侧的中也和太宰看到孩子的嘴巴和小舌头,好不容易拿开后,透过那侧镜头看到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口水。

  

  抓过宝宝湿巾将镜头擦干净,彼特拉克终于用一个咀嚼玩具勺将孩子安抚下来,将专注嗦着小勺的孩子抱进怀里,一起看向屏幕。


  那里,中也怔愣地一直盯着这边,带些无措的眼神,一刻也不敢眨眼、甚至不敢略微移开目光的样子。

  

  呜哇,奥维迪亚会揍我,连维吉尔都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卸我的车胎,伊塔洛都会托梦怂恿这个小麻烦给我制造更多的便便和口水。彼特拉克看着屏幕一时忘记该说什么,只顾在内心盘算着,还有多少人会因为此刻他看到的这一幕跑来找自己的麻烦:

  

  中也在哭。

  

  镜头那端,依旧还带半分稚气的蓝眼睛,一刻不停地流下泪水,哪怕他的双手死死捂住脸,润湿的指缝间还是流出哭声。他黑发的恋人紧紧环抱着他,吻着他的太阳穴,在他耳边一直轻声说着什么。

  

  “官方允许他的名字是伊塔洛·纳索,但你可以叫他伊塔洛·马罗,我们都这样默认,任谁也不能改变。”彼特拉克轻声开口,将那个名字送到中也耳中,也再一次向他郑重介绍,“奥维迪亚的小骑士,维吉尔的儿子,你的小兄弟。”

  

  

  

  

  

  奥维迪亚好不容易赶回家中已是深夜,伊塔洛胖胖的脸蛋上还挂着鼻涕,心满意足嗦着奶瓶睡着了。彼特拉克几番尝试都没能在不吵醒孩子的条件下拔出奶瓶,很是干脆地放弃,理所当然将小家伙和奶瓶一起放到孩子妈妈怀里,强忍住自己要去戳他脸蛋的愿望。

  

  “接下来帮你照顾的人值得信任么?”他收拾着今天小家伙制造的一堆垃圾,准备在出门时一并丢掉。听到奥维迪亚给出的几个人名都是值得信赖的存在,甚至包括自己奶奶这强悍的老人家后,他点点头,开始穿上外套。

  

  “切科,你什么时候回来?”奥维迪亚轻轻开口询问时,也微笑着凑近儿子的额头,给睡梦中的他一个轻吻。

  

  彼特拉克想想,最终看回他们时,看到奥维迪亚的目光已在他过久的沉默后,有些怀疑地看向他。

  

  他微笑着表示:“我争取早点,但现在也不确定……这次表现好一些的话,事务厅说不定会松口。”

  

  “别委屈自己,”奥维迪亚皱眉道,语气和表情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奶奶、自己的姐妹,都是那样执拗又刚毅的性子,比玫瑰的刺还要扎人,但又比绽开的花瓣还要温和柔软。不知为何,他觉得比起绘画和雕塑中过于柔软、足下生花的女性,花神应该是这般模样:直至老去、皱纹满面之时,都有着在荆棘中开花的任性,从火焰上弥漫出香气的温暖,“不愿意的话就走,倘若能够开心生活,逃跑也并不可耻,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是因为恐惧和卑劣。”

  

  “那么,我就记在心里了。”他凑过去亲吻对方脸颊,对着小家伙做出无声的道别,走出那个世界上最为温暖的家。

  

  他在夜色中驱车驶向那不勒斯时,无聊计算着有多少次在这条道路上来回,然后想起无论多少次,在这条路上,他的车上似乎真的换过许多人。最开始还年少的维吉尔、薄伽丘;然后他们继续长大,车里还多了贺拉斯;后来,只剩了维吉尔。

  

  他曾想过这辆车不会再有盛满溢出来的欢笑那天,不曾设想奥维迪亚的到来;在那之后是中也,再加上尚年少的伊塔洛。

  

  他们以不同的形式全然离开,而我还在路上,我还是要向前。他行驶至深夜的海边,忍不住烦乱的心思,停下车走下海岸,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看向四周,蜿蜒的海岸线上,远处零星的船灯亮出微白的光,在吹来的冬日南风中凝上一层寒霜。

  

  彼特拉克望向风吹来的方向,那里弥漫出去的海水尽是无尽的阴影,就算习惯了黑暗的他也看不清分毫。但在那之上的冬日夜空,群星就位,熠熠生辉,亮有一粒红光的猎户星座,像往常一样在寒冷的雾气中闪烁。

  

  他却无法像往常一样盯着猎户座的三颗并排亮星发呆,它们在今夜仿佛指向箭头,将他的视线一直向左拉扯至快接近地面的南天际。那里,更亮的一团清冷星光已然穿破寒雾。

  

  漫长冬夜里最亮的恒星已然归来,在南风带来的霜浪之上就位。

  

——《三日昴》番外Ⅳ 意大利·彼特拉克篇 Fin ——


①②均出自贺拉斯《颂诗集I》第三首《致维吉尔》,这诗很长,所以我只节选前十六行,原版为拉丁语,译版是李永毅先生。


愿统治塞浦路斯的女神,

愿明亮的双子星座,海伦的兄弟,

愿埃俄洛斯为你指引,

愿所有风都被囚禁,除了亚普克斯。

船啊,维吉尔已托付给你,

求你平安抵达阿提卡的海岸,

归还你的债,不缺毫厘,

求你好好看护我灵魂的另一半。


最先把蜉蝣似的小船

托付给凶蛮大海的人,

必定有橡木与三重铜甲的肝胆

不怕西南风长驱直入,

鏖斗北风军团,

不怕雨星召集的墨云,也不怕南风的疯癫

——亚得里亚海在它手中涛升涛落,

全凭它的一个意念。



Sic te diva potens Cypri, 

sic fratres Helenae, lucida sidera,

ventorumque regat pater

obstrictis aliis praeter Iapyga, 

navis, quae tibi creditum

debes Vergilium; finibus Atticis

reddas incolumem precor

et serves animae dimidium meae.


Illi robur et aes triplex

circa pectus erat, qui fragilem truci

commisit pelago ratem

primus, nec timuit praecipitem Africum

decertantem Aquilonibus

nec tristis Hyadas nec rabiem Noti, 

quo non arbiter Hadriae

maior, tollere seu ponere volt freta.



③出自彼特拉克《歌集》第134首,彼特拉克写十四行诗时会用意大利语。译版为李国庆、王行人(他俩共译彼特拉克几百首,但又没一个个标哪首是谁翻译,我只好并写)。


我无法接受和平,又无力进行战争,

我害怕中有期盼,热得像火,冷得像冰;

我时而直上云霄,时而坠落地下,

我一无所有,而整个大地又在我怀中。


我是她的俘虏,她却不把我放入囚囹,

她不放我走,不让我自由行动,

她不处死我,为我打开锁链,

也不让我活,拯救我的苦难心灵。


我无眼却能窥视,无舌也能呼喊,

我渴望死,又请求别人救命;

我怨恨自己一人,又挚爱万物众生。


我狂饮痛苦,又挥泪大笑声声,

我仇视生命,又憎恨死亡,

夫人,为了您,我已变成了这般性情!



Pace non trovo, et non ò da far guerra;

e temo, et spero; et ardo, et son un ghiaccio;

et volo sopra 'l cielo, et giaccio in terra;

et nulla stringo, et tutto 'l mondo abbraccio.


Tal m'à in pregion, che non m'apre né serra,

né per suo mi riten né scioglie il laccio;

et non m'ancide Amore, et non mi sferra,

né mi vuol vivo, né mi trae d'impaccio.


Veggio senza occhi, et non ò lingua et grido;

et bramo di perir, et cheggio aita;

et ò in odio me stesso, et amo altrui.


Pascomi di dolor, piangendo rido;

egualmente mi spiace morte et vita:

in questo stato son, donna, per voi.


④⑦出自彼特拉克《歌集》第294首第十二行。Veramente siam noi polvere et ombra(我们终究不过尘土与阴影)。


⑤《苏醒的花神》,马里乌斯·彼季帕的芭蕾舞剧作品Пробуждение Флоры(法文Le Réveil de Flore),1894年7月28日在夏宫首次登台,用来庆祝庆祝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女儿谢尼亚·亚历山德罗夫娜与米哈伊洛维奇大公的婚礼。


⑥出自魏尔伦的《苦恼》,小跃老师译版。


⑦同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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